在1940年春天，巴伐利亚的土地还没从冬天彻底醒过来。风钻进屋子里，人也忍不住打个冷战。英格丽那天站在营房外，脚下是湿冷的石板，脑袋里乱糟糟的，她也没想到，就这样被点了名字，说要去参加什么特别的任务。16岁，才刚长开，通讯兵的制服还带着肥皂粉的味儿。说起来容易，但那一刻，她其实有些迟疑——不是因为怕，而是本能地“打鼓”，她只知道这是好事，是荣誉，可具体有什么等着她，没人说清楚。

那会儿，德国的各种新花样层出不穷，所谓“生命之泉”的计划，在当地传得神秘兮兮。谁家闺女被挑去，邻里总要唏嘘两句：“这回，可真是走运了。”可其实，英格丽自己是咋被选上的，她也说不明白——就仿佛有人挑着大白菜，要最嫩最鲜的头，她长得好，家里四世同堂没有任何“杂色”，队长一句话，她就成了“被登记”那一个。头一回洗得干净利索，俩护士拿着东西量头量脚，像是在挑匹让人欢喜的马。

同批来的女孩子也有人家，英格丽记得有个洛特，家在莱茵河边，每次提起家，就笑得像小麻雀。后来才知道，洛特前一年被人“认可”了，结果生了个“好胚子”，连带母亲都多了张食品配给证。这种“双赢”，让正经姑娘家都羡慕。但也有传言，说某个山区来的女孩，生下孩子后，村里人指着鼻子骂“非正常之人”，一时饭碗都丢了。英格丽被灌输的只有一句话：女人有三种荣耀——能为士兵工作，会“正经”生孩子，还有个别能被挑去进“泉”。

让人心惊的，是那个地方的规矩。进了那栋楼之后，门口总有执勤军官，不苟言笑。进门前，必须全身消毒，“像要去什么重要的场面”，裤子鞋袜换成白色布衣，腰带都没了，浑身都松松垮垮。护士手里拎着崭新的毛巾，眼神看不出温度，有种说不出的拘谨。其实，第一次安排工作时，她根本不知道，进来的是哪个士兵，连临走时名字都不问一句。英格丽见过，有女兵在走廊低声哭泣，旁边护士却像看到地板脏了一样不耐烦。

有趣的是，第二周来了个查理大尉，他一进屋，居然给她递了一包烤土豆，说是家乡刚寄来的，不好意思多说什么，却偷偷塞给她一封信。信里全是家里小狗的趣事——那半个小时，让英格丽突然觉得，这没那么“机械”，可惜，很快就又归于冰冷的仪式感。查理走后，再来的人只剩下业务上的冷漠。谁会想到，一间屋里两个人靠得那么近，却连眼神交流都只停在“完成任务”的高度。

生活里总有荒诞的一面，那时“生命之泉”还有配套的宣传工作，有士兵挨个发册子，上边大字写着：“你们是德意志的母亲与使者。”英格丽也装模作样地念了一遍。她想，也许明天的孩子会是英雄。可这场“神圣”的计划，谁也说不清有多少苦涩和荒谬。英格丽曾和邻床的汉娜聊过，汉娜说自己其实喜欢的是班里的化学老师，结果现在都得假装天下无敌的“母性”。这一句话，当时大家都没敢接，但心里就像压了块石头，闷得厉害。

有一回，一个年纪不大的少校结束后，一个劲地问她有没有兄弟姐妹。英格丽支支吾吾地说了实话，结果那人突然叹气：“我家妹妹去年也是这样，被送到波兰的‘养育院’。”屋子里一时阴沉下来，英格丽说不清是羞还是愤。每个人其实都在装，但装得久了，灵魂里那点自尊都跟着麻木了。

三个月说长不长，说短也不短，她始终没怀上。医生给她开了张“无效证明”，还用钢笔在本子上画了圈。英格丽看着窗外，每天同一角度的阳光，像牢笼一样卡住她全部的愿望。墙上那幅“纯正雅利安人”的大海报，怎么看都像讽刺。护理员讥笑她没用，“德意志要的是新生命，你还不如搬煤球。”她装作没听见，却在被褥里偷偷咬牙。

后来有一次饭后，英格丽跟楼道里送餐的小男孩多聊了两句。那孩子八岁，生在“泉”里，姓氏完全打乱了，没人知道他究竟是谁家的种。他说，妈妈被送走了，他每天都得和陌生人住。英格丽明白了，这里每个人其实都是被推来推去的小棋子。窗外下起雨，英格丽突然想家，特别想妈妈的苹果派，就算那味道已经记不清了。

最后她被退回了原部队，一切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。队长在门口咧嘴笑，说她“光荣归队”，还递了块奖章。英格丽手里握着那枚金属片，半天没敢收起来。其实，大多数人看到她回来都窃窃私语，“怎么没带孩子？”“是不是身体有问题？”——这些话像白霜，黏在心上怎么也擦不掉。

战后，“生命之泉”成为各处的禁忌话题。听说在丹麦、荷兰，也有女人被拉去做同样的事。那些孩子的身份搅得一团乱，村里人都避着不谈。英格丽在后半辈子里，总是小心翼翼，再也没提过年轻时的“荣誉”。但有一年德国电视台采访二战女性经历，她终于说了那句：“这里是罪恶之地，没有人真正属于这里。”

其实，命运有时候拧巴得让人想笑。有些事，只有亲身经历才知道，那些被包装得神圣的东西，说到底也是对普通人的一场折磨与羞辱。英格丽的故事，就像给那个年代打了一记闷棍——没人站出来帮她，只能靠岁月慢慢消化。

几十年过去，英格丽已是满头银发。有人问她后悔吗？她摇头，有点苦，也有点释然：“我们只是被推到一个时代的风口上，谁也说不清要付出多少代价。”这种话，现在听来还有点心酸，可至少，她说出来了。不知道今天的人怎么看那段历史，只是每次想起，她总会摸摸锁骨上的伤疤——那是属于自己的，谁也拿不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