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饭后,电视机的音量被父亲调到了35,一个不大不小的数字,刚好能盖过厨房里妻子洗碗的水声。新闻联播的主持人字正腔圆,父亲却看得眼皮打架,头一点一点的,像极了老屋窗台上那只打盹的猫。我没说话,只是默默拿起遥控器,想把声音调小一点,指尖却在触到减音键时停住了。
我看到父亲放在膝盖上的手,青筋毕露,食指和中指的关节粗大,正随着电视里的声音无意识地轻敲着。那双手,年轻时能抡起铁锤,能修好村里所有的拖拉机,现在却连握紧一个遥控器都有些颤抖。抽屉的角落里,还藏着一张他抱着我的黑白照片,照片上的他,笑得露出一口白牙,手臂结实有力。
妻子的水声停了,她擦着手从厨房走出来,看了看沙发上的父亲,又看了看我,眼神里有些欲言又止。
“林涛,你爸他……”她开了个头,又把话咽了回去,转而说,“明天降温,记得把那件厚毛衣找出来给他。”
我“嗯”了一声,目光从父亲微驼的背上移开。我知道她想说什么。最近半年,父亲的耳朵越来越背,电视音量从25一路攀升到35。我们劝他去医院看看,他总是不耐烦地挥挥手,口头禅挂在嘴边:“行了,行了,人老了,机器坏了,正常!”
可我知道,不正常。就像两个月前,他开始莫名其妙地咳嗽,起初是干咳,后来带着痰。我给他买最好的止咳糖浆,他不喝,说浪费钱,自己去后山挖点草药煮水喝就好。他的固执,像一块风干的岩石,水泼不进,针扎不入。
我的核心缺陷,或许就是这种不认命的控制欲。我总觉得,只要我足够努力,足够周全,就能把生活这匹烈马牢牢攥在手里,让它按照我规划好的轨迹前行。父亲的身体,家庭的未来,儿子的教育,我试图掌控一切。
儿子乐乐从房间里跑出来,手里举着一张画,献宝似的递到爷爷面前:“爷爷,看!这是我们一家人,在飞!”
画上是几个歪歪扭扭的小人,被一双巨大的翅膀托着,飞在云彩上。父亲眯着眼看了半天,才笑着摸摸乐乐的头:“好,画得好。爷爷老了,飞不动了。”
乐乐歪着头,一脸天真:“爷爷,老师说,人要是飞不动了,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。你以后会是哪一颗?”
空气瞬间凝固。
我妻子的脸色“刷”地一下白了,她急忙拉过乐乐:“别胡说!”
父亲的笑容僵在脸上,他那只轻敲膝盖的手停了下来。他没有生气,只是眼神变得很空,像是透过乐一,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。
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,喉咙发紧。我走过去,蹲在父亲面前,握住他冰凉的手:“爸,别听孩子的,瞎说。明天我带你去医院,做个全面检查,好不好?”
他缓缓地把目光收回来,看着我,看了很久,久到我几乎要扛不住他眼神里的重量。他终于又露出一丝微笑,拍了拍我的手背,还是那句话:“行了,行了,别折腾了。”
那一晚,我失眠了。我悄悄走进父母的房间,父亲已经睡着了,呼吸声很重,还夹杂着压抑的咳嗽。母亲坐在床边,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,默默地垂泪。我没敢进去,只是在门外站着,像个做错事的孩子。储物间里有父亲所有的体检报告,我决定明天无论如何,都要拉他去医院。
第二天,我几乎是强硬地把父亲塞进了车里。车内空间狭小,父亲的沉默让气氛更加压抑。他一路都看着窗外,城市的风景飞速倒退,像是被时间无情地甩在身后。
医院里那股消毒水的味道,总让我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。等待结果的时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。我坐立不安,不停地搓着手,手心全是冷汗。父亲反而很平静,他只是坐在长椅上,看着人来人往,那双曾经锐利的眼睛,此刻像蒙上了一层灰。
终于,那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,把我叫进了办公室。门关上的那一刻,我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,咚,咚,咚,像在擂鼓。
“是病人的儿子吧?”医生推了推眼镜,指着桌上的一张CT片,“情况不太乐观。肺部有阴影,从形态上看,恶性的可能性非常大。建议马上做穿刺活检,确诊。”
我的大脑“嗡”的一声,一片空白。
“医生,你……你是不是搞错了?”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。
“我们希望是搞错了。”医生语气平淡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性,“家属要有心理准备。如果是晚期,治疗的意义……”
他后面的话我没听进去。我只觉得天旋地转,扶着门框才勉强站稳。我走不出那间办公室,双腿像灌了铅。我人生中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“无能为力”。我引以为傲的规划、掌控,在这一张薄薄的片子面前,被击得粉碎。
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医生办公室的。父亲看到我的脸色,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。他没有问,只是站起身,理了理衣角,对我说了句:“走吧,回家。”
回家的路上,依旧是沉默。只是这一次,沉默里多了绝望。
我把车停在楼下的地下车库,这里空旷、阴冷,像一个巨大的坟墓。我熄了火,却没有下车。
“爸。”我终于开口,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。
“嗯。”
“医生说……”我哽咽着,说不下去。
父亲转过头,昏暗的光线里,我看不清他的表情,只能看到他轮廓分明的侧脸,比记忆中消瘦了太多。
“涛子,”他叫我的小名,“人活一辈子,就像地里的庄稼,有发芽的时候,就有枯黄的时候。别怕。”
我再也忍不住,趴在方向盘上,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。一个快四十岁的男人,在冰冷的车库里,哭得像个孩子。父亲没有安慰我,只是把手放在我的背上,一下一下,轻轻地拍着。他的手掌干燥而温暖,带着岁月的粗糙,像是在告诉我,他还在。
(约1500字)
第一章
活检结果出来那天,是个阴天。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,风卷着落叶,在地上打着旋儿。我一个人去拿的报告,没让任何人跟着。那几页纸,薄薄的,却重若千斤。
“肺腺癌,晚期,伴随多处骨转移。”
每一个字,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,精准地扎进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。我捏着报告单,站在医院拥挤的走廊里,周围人声鼎沸,我却什么都听不见,只剩下耳鸣。
我开始疯狂地打电话,托关系,找专家。我把父亲的片子和报告发给了我在北京当医生的大学同学,发给了所有我能想到的医疗资源。我的控制欲在绝望中被激发到了极致,我不相信“天意”,我只相信“人定胜天”。我告诉自己,一定有办法的,一定有。
晚上回到家,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,把报告塞进了抽屉最深处。妻子陈婧正在厨房做饭,油烟机的轰鸣声里,我能听到她压抑的抽泣。儿子乐乐在客厅搭积木,他把最高的那块放上去,积木塔哗啦啦地倒了,他愣了一下,哇地一声哭了出来。
那一刻,家里所有的声音——油烟机的轰鸣,妻子的抽泣,儿子的哭闹——交织在一起,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,把我牢牢困在中央。
我走过去,抱起乐乐,帮他擦掉眼泪。“不哭,倒了我们再搭,爸爸帮你。”
乐乐抽噎着,用那双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看着我,突然问:“爸爸,爷爷是不是要变成星星了?我今天在幼儿园,听豆豆说,他奶奶就变成星星了。”
孩子无意识的话语,像最锋利的刀片,再一次划开我伪装的坚强。我鼻头一酸,视线瞬间模糊。我用力地吞咽了一下,把乐乐抱得更紧,脸埋在他的小肩膀上,闷声说:“不是的,爷爷不会变成星星。爷爷会好起来的。”
我不知道这句话是在安慰他,还是在给我自己催眠。
晚饭时,气氛沉重得能拧出水来。我宣布了我的决定:“我已经联系好了上海的专家,下周我们就带爸去上海。他是这方面的权威,一定有办法的。”
母亲停下了筷子,看着我,眼神里是全然的依赖和希冀。
父亲却放下了碗,脸色沉了下来:“我不去。”
“为什么?!”我几乎是吼出来的。情绪激动时,我的句子总是很短。你不去?为什么?这不科学!
“我自己的身体,自己清楚。”父亲的声音不大,但很坚定,“到了这个岁数,不折腾了。剩下的日子,我想在家里过。”
“什么叫不折腾?这是治病!不是折腾!”我无法理解他的逻辑。有病就得治,天经地义。怎么能叫折腾?
“治不好的。”他看着我,一字一句地说,“花那些冤枉钱干什么?家里的积蓄,还要留给乐乐上学,给你们养老。”
“钱的事你不用管!”我的火气上来了,声音也高了八度,“钱没了可以再挣,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!这个道理你不懂吗?”
“行了,行了!”他用他的口头禅打断了我,语气里满是疲惫和不容置疑的坚决,“这件事,我说了算。谁也别再提了。”
说完,他站起身,走回了自己的房间,留给我们一个佝偻而固执的背影。
那一刻,我体会到了深深的无力感。我以为最大的敌人是病魔,却没想到,第一个要对抗的,是我最想拯救的父亲本人。我们总以为来日方长,却忘了世事无常。我以为我有足够的时间去说服他,去安排一切,可现实却狠狠给了我一巴掌。
(约3400字)
第二章
我和父亲的冷战,从那个晚上正式开始。我不再劝他,只是默默地在网上查阅各种靶向药、免疫疗法的信息,甚至开始研究起了那些听起来就不太靠谱的“偏方”。陈婧看在眼里,疼在心里。
一天深夜,我还在书房里对着电脑,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医学术语像天书一样。陈婧端了一杯热牛奶进来,轻轻放在我手边。
“还在查?”她问。
“嗯。”我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,这是我焦虑时的标志性动作。
“林涛,”她坐到我身边,握住我冰冷的手,“爸的决定,我们是不是……应该尊重他?”
我猛地抬起头,看着她:“尊重?你的意思是,我们就眼睁睁看着他等死?”
“我不是这个意思!”陈婧的眼圈红了,“我是说,我们不能只考虑我们自己想怎么样,也要考虑爸他想要什么。他一辈子要强,他不想最后躺在病床上,浑身插满管子,没有一点尊严地离开。”
“尊严?活着才有尊严!”我激动地站了起来,在狭小的书房里来回踱步,“只要有一线希望,我们都不能放弃!钱我来想办法,房子卖了也行!我不能接受我爸就这么没了!”
“你疯了!”陈婧也站了起来,声音发颤,“卖房子?我们和乐乐住哪?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家?你不能为了一个几乎没有希望的结果,赌上我们全家人的未来!”
“什么叫没有希望?专家还没看,怎么就叫没有希望?”
“报告上写得清清楚楚!骨转移!晚期!林涛,你醒醒吧!”
“我不信!”我吼道,“我不信命!”
争吵在深夜的书房里爆发,又在彼此的沉默中冷却。我们背对着背,谁也不说话。我能听到她压抑的呼吸声,和我自己狂乱的心跳声。
人到中年,最大的恐惧不是没钱,而是眼睁睁看着亲人受苦,你却无能为力。这种无力感,会把人逼疯。
僵持中,我瞥见电脑屏幕上跳出来的一个广告——“美国最新基因疗法,攻克晚期癌症不是梦”。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,我几乎没有犹豫,就点了进去。高昂的费用,语焉不详的成功率,但我像被蛊惑了一样,开始填写咨询表格。
陈婧从我身后看到了屏幕上的内容,她一把合上了我的笔记本电脑。
“林涛,你不能这样。”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,“这些都是骗人的!你把钱扔进去,就是打水漂!”
“万一是真的呢?”我固执地看着她。
“没有万一!”
那晚,我们不欢而散。我睡在了书房的沙发上。这是我们结婚十年来,第一次分房睡。
第二天,我决定绕开父亲,先斩后奏。我订了去上海的机票和酒店,约好了专家的号。我甚至联系了一个中介,咨询卖房的事宜。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孤独的战士,在为整个家庭的命运而战,即使全世界都反对我。
我尝试着教父亲用我新买的平板电脑。我想,如果他能看看外面的世界,接触点新信息,也许就不会那么固执了。
“爸,你看,这个平板,可以看新闻,看戏。”我把平板递给他,打开了一个新闻App,“字可以调得很大,你戴上老花镜就能看清。”
父亲接过平板,拿在手里掂了掂,没什么兴趣。他划拉了两下,屏幕上跳出一个广告,他皱了皱眉,直接按了锁屏键。
“眼睛花,看不清。”他把平板放在一边,“还是听收音机习惯。”
我看着他无所谓的样子,心里一阵烦躁。我花了半天时间下载软件,设置字体,结果换来他一句“看不清”。那种挫败感,比工作上遇到任何难题都更让我沮丧。我压着火,把平板收了回来。
我的标志性动作——揉鼻梁——越来越频繁。我觉得自己绷着一根弦,随时都可能断掉。
转折发生在一个星期后。我接到了北京同学的电话。
“林涛,你爸的片子我找我们科室主任看了,也找了胸外科的几个权威。意见很统一。”同学的语气很沉重。
“怎么样?”我屏住呼吸。
“……放弃吧。”
三个字,像三座大山,轰然压下。
“什么叫放弃?”
“他的情况,已经没有手术机会了。化疗和放疗的副作用,他这个年纪和身体状况,根本扛不住。靶向药需要做基因检测,但就算有靶点,也只是延长几个月的生存期,而且生活质量会非常非常低。你带他去上海,去美国,得到的答案都会是一样的。听我一句劝,别折腾了。让他安安静静地、没有痛苦地走完最后一程,就是对他最大的孝顺。”
同学的话,和父亲的话,和陈婧的话,竟然一模一样。
挂了电话,我坐在车里,在公司楼下的停车场,坐了整整两个小时。车窗外人来人往,阳光明媚,可我的世界里,一片冰冷。
我终于开始明白,我的“控制”,我的“不认命”,在绝对的自然法则面前,是多么的渺Miao小和可笑。我不是在拯救父亲,我只是在满足自己“我已经尽力了”的虚荣心和控制欲。我害怕的不是父亲的死亡,而是面对死亡时的那种彻底的无能为力。
(约5300字)
第三章
我回到家,第一次没有躲进书房,而是走进了厨房。陈婧正在准备晚饭,看到我,她愣了一下,什么也没说,只是默默地把切好的一盘西红柿递给我。
“我来吧。”我说。
我们俩在小小的厨房里,一个切菜,一个炒菜,油烟机轰鸣着,谁也没有说话。但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,却在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中,慢慢消解了。
晚饭后,我把那份卖房中介的合同,当着全家的面,撕掉了。
然后,我走到父亲面前,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“爸,对不起。我错了。”
父亲浑浊的眼睛里,闪过一丝惊讶。他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但最终只是摆了摆手,那句“行了,行了”到了嘴边,又咽了回去。
母亲在一旁,已经开始抹眼泪。
那一晚,我和陈婧躺在床上,久违地聊了天。
“我想通了。”我对着天花板说,“我不能那么自私。”
陈婧翻了个身,面对着我,在黑暗中,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。“你能想通,就好了。”
“对不起,前段时间……我太混蛋了。”
“我知道你难受。”她把手放在我的胸口,“我也难受。但我们是夫妻,天大的事,得一起扛。”
我握住她的手,十指紧扣。婚姻里最冷的暴力,不是争吵,而是他说什么你都觉得没意思。而此刻,我们终于又找到了可以同频共振的频率。
就在我以为生活会以一种悲伤但平静的方式继续下去时,一个意外的电话,再次打破了这份脆弱的宁静。
电话是我一个远房表哥打来的,他在一个偏远县城当中医。
“涛子,我听说叔病了?”
“嗯。”
“我这有个方子,是我师傅传下来的,治过好几个你叔这种情况的。都是晚期,吃了这个药,不说痊愈,但活个三五年的大有人在。你要不要试试?”
我的心,像一潭死水,被投进了一颗石子,瞬间泛起了涟漪。
理智告诉我,这不靠谱。同学的话还言犹在耳。
但情感上,我却无法拒绝任何一丝渺茫的可能性。万一呢?万一真的有效呢?
这个“万一”,像魔鬼的低语,再次在我耳边响起。我的核心缺陷——那种不愿接受现实的控制欲——再次抬头。
我瞒着陈婧,偷偷给表哥转了一大笔钱,让他把药寄过来。我告诉自己,这是最后一次,如果再没用,我就彻底死心。
药是黑乎乎的药丸,带着一股刺鼻的中药味。我骗父亲是托人买的“补品”,让他每天吃。父亲没有怀疑,他以为我真的“想通了”,为了让我安心,他很配合地每天吃药。
吃了大概半个月,奇迹似乎真的发生了。父亲的咳嗽明显减少了,脸色也红润了一些,甚至能自己下楼溜达一小圈了。
我欣喜若狂。我觉得自己赌对了。我甚至开始幻想,也许父亲真的能被治好,也许科学解释不了的事情,真的存在。
那段时间,家里的气氛前所未有的好。父亲每天在阳台上侍弄他的花草,母亲跟着电视里的养生节目学做药膳,我和陈婧的关系也缓和了,乐乐的笑声也多了起来。
我沉浸在这种虚假的希望里,无法自拔。
直到有一天,陈婧在打扫储物间的时候,无意中发现了我藏起来的汇款单,还有我和表哥的聊天记录。
那天晚上,她没有和我吵,也没有闹。她只是把那张汇-款单放在我面前,平静地问我:“林涛,这是什么?”
我无言以对。
“你又开始了,是吗?”她的声音很轻,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我心上。
“这个药真的有用!爸的情况好转了,你没看到吗?”我试图辩解。
“好转?”陈婧冷笑一声,“那叫临终关怀!医生早就说过,有些病人后期会有一个精神头突然变好的阶段,叫‘回光返照’!你买的这些药,里面很可能加了激素!是在透支他最后的一点生命力!你不是在救他,你是在害他!”
她的话,像一盆冰水,从头到脚把我浇了个透。
我冲进父亲的房间,他正在睡觉。我拿起他床头那瓶黑色的药丸,疯了一样冲出家门。我开车去了市药监局,把药交给了检测科的朋友。
等待结果的三天,我度日如年。
(约7200字)
第四章
那三天,我和陈婧陷入了比上次更彻底的冷战。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,却像两个透明的陌生人。她不再为我晚归留灯,我也没再见过她为我准备的胃药。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。
一天晚上,我加班到很晚才回家。打开门,家里一片漆黑。我摸索着开了玄关的灯,看到餐桌上放着一杯牛奶,还温着。旁边压着一张纸条,是乐乐歪歪扭扭的字:爸爸,喝牛奶,长高高。
我的心猛地一抽。我走到客厅,看到陈婧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,身上只搭了一条薄薄的毯子,电视还开着,调到了静音。她眉头紧锁,即使在睡梦中,也像是有化不开的愁绪。我走过去,关掉电视,拿起旁边的一条厚毛毯,轻轻地盖在她身上。
就在我直起身的时候,我看到茶几上,放着一盒胃药和一杯晾好的温水。
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,笨拙地关心着对方,即使在最激烈的冷战中。
我没有叫醒她,只是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。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,给她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。我看到她鬓角不知何时生出的几根白发,在月光下格外刺眼。我们花了半辈子学怎么去爱,却要用后半辈子学怎么告别。而我,却差点因为自己的偏执,把我们之间这点爱都消耗殆尽。
天快亮的时候,我听到了阳台上有动静。我走过去,看到陈婧站在那里,晨曦微露,她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。我听到她极力压抑的抽泣声,肩膀一耸一耸的。
我走过去,从身后拿了一件外套,披在她身上。
她回过头,看到是我,眼泪流得更凶了。
我什么也没说,只是把她拥进怀里。
“对不起。”我说。
“你没有错。”她在我怀里闷声说,“你只是太爱他了。”
我们在清晨六点的阳台上,相拥而泣。所有的误解、争吵、冷战,都在这个拥抱里冰雪消融。
检测结果出来了。和我朋友预料的一样,药丸里含有大剂量的地塞米松,一种廉价的激素。它能造成短期内精神和食欲好转的假象,但长期服用,会严重破坏人体的免疫系统,加速病情的恶化。
我拿着报告,感觉自己像个小丑。我所谓的“希望”,不过是一场精心编排的骗局,而我,是那个最愚蠢的观众,还拉着我最亲的人一起陪葬。
我给表哥打了电话,电话里,我没有歇斯底里,只是平静地问他:“哥,那是咱爸的亲弟弟,你怎么下得去手?”
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,然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:“涛子,我也是没办法……我儿子做生意赔了,欠了一屁股债……”
我挂了电话,拉黑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。
我回到家,把剩下的药全都倒进了马桶,冲得一干二净。然后,我再次走到父亲面前,跪了下来。
这一次,我没有说“对不起”,我只是把检测报告递给了他。
父亲戴上老花镜,看得很慢,很仔细。他看完后,没有愤怒,也没有责备,只是摘下眼镜,长长地叹了口气。
“行了,行了。”他看着我,语气里竟然带着一丝安慰,“我知道你是好心。起来吧,地上凉。”
他越是这样,我心里越是难受。我宁愿他打我一顿,骂我一顿。他的宽容,像一把钝刀,在我心里反复切割。
(约9100字)
第五章
激素的潮水退去后,父亲的身体以惊人的速度垮了下来。他开始整日整夜地疼,吃不下东西,迅速地消瘦下去,像一棵被抽干了所有水分的树。
止痛药从一天一片,加到一天两片,再到吗啡贴。我看着他被疼痛折磨得蜷缩在床上,额头上全是冷汗,牙关紧咬,却一声不吭。他一辈子都要强,不想让我们看到他脆弱的样子。
我终于明白,陈婧当初的决定是对的。我联系了她之前找过的那个临终关怀团队。医生和护士上门,带来了专业的镇痛方案和护理知识。他们的到来,极大地缓解了父亲的痛苦,也让我们这些束手无策的家人,有了一点喘息的空间。
我辞掉了工作,全心全意地陪着父亲。我每天给他擦身,喂他喝一点点米汤,陪他说话。我们聊我小时候的糗事,聊他年轻时在工厂当劳模的威风史,聊那些被岁月尘封的往事。
我们谁也不再提“病”这个字。
一个黄昏,我推着轮椅,带他到楼下的公园散步。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。
“涛子,”他忽然开口,“还记得你小时候,我带你来这儿放风筝吗?”
“记得。”我怎么会忘。那是我童年最快乐的记忆之一。
“那天风大,线断了。你哭着喊着要我把风筝追回来。”父亲的声音很轻,带着笑意,“我跟你说,风筝飞走了,就让它飞吧,它想去更高的地方看看。”
我沉默了。
“人啊,其实也跟这风筝一样。”他转过头,看着我,“线断了,就该飞走了。你拽着,拽不住的。到时候,连人带线,都得摔下来。”
我眼眶一热,别过脸去。
“爸,对不起。”我哽咽道,“如果不是我瞎折腾……”
“不怪你。”他拍了拍我的手,“我知道你孝顺。但孝顺,不光是让他活着,也是让他走得安心。你现在,就做得很好。”
夕阳的余晖中,我看着父亲苍老的侧脸,心里五味杂陈。所谓成长,就是终于承认,有些事,你拼尽全力也赢不了。我花了那么长时间,走了那么多弯路,才明白这个最简单的道理。
父亲的情况越来越差,他开始出现长时间的昏睡。清醒的时候,也常常说胡话。
一天深夜,他忽然很清醒地把我叫到床前。
“涛子,把……把你妈叫来。”
我赶紧把母亲叫了过来。
父亲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布包,颤巍巍地递给母亲。
“这是我……攒的。我走后……你别苦了自己。”
母亲打开布包,里面是一张存折,和几件金首饰,是他们结婚时的东西。
“你胡说什么!”母亲哭着把布包推回去,“你会好好的!”
“行了,行了……”父亲费力地抓住她的手,这是他一生中,为数不多的温柔,“听话。”
他又看向我:“涛子,我没什么留给你的。这辈子……没本事,让你受委屈了。爸对不住你。”
“爸!”我跪在床前,泣不成声,“你别这么说!你是我最大的骄傲!”
他笑了,那笑容很淡,却很满足。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,像是累极了。
那一刻,我忽然想起了什么。我冲到楼梯间,那个曾经让我感到冰冷的地方,拨通了一个尘封已久的电话号码。是我姑姑的,父亲唯一的妹妹,因为早年的房产纠纷,兄妹俩已经十几年没有联系。
电话接通了,我把父亲病危的消息告诉了她。电话那头,是长久的沉默,然后是压抑不住的哭声。
(约11000字)
第六章
姑姑第二天就从邻省赶了回来。当她风尘仆仆地出现在病房门口时,我和母亲都愣住了。十几年不见,她也老了,头发花白,眼角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深。
她走到床边,看着昏睡中的哥哥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。她“噗通”一声跪了下来,握住父亲枯瘦的手,一声声地喊着:“哥,我回来了……我对不起你……”
也许是听到了妹妹的声音,父亲的眼皮动了动,竟然奇迹般地睁开了一条缝。他看着姑姑,嘴唇翕动,似乎想说什么。
姑姑把耳朵凑到他嘴边,听了很久,才含着泪直起身,对我们说:“哥说……他不怪我。他让我……好好过。”
父亲说完这句话,就再次陷入了昏睡,再也没有真正清醒过来。
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执念,也放下了。
姑姑的到来,让这个家有了一丝不一样的情绪。她和母亲一起,回忆着父亲年轻时的点点滴滴,她们时而哭,时而笑。那些被怨恨和时间掩埋的亲情,在生命的尽头,终于破土而出。
我看着她们,心里忽然一片澄明。放过自己,是接受无常后,给自己最大的慈悲。父亲放过了姑姑,也放过了他自己。而我,也终于学会了放过那个偏执、固执、总想掌控一切的自己。
我开始学着做饭。我在清晨的厨房里,为家人准备早餐。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,给稀饭的白雾镶上一层金边。我把煎好的荷包蛋摆成笑脸的形状,放在乐乐的碗里。陈婧靠在门边,微笑着看我。
那一刻,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。生活没有被治愈,伤痛也依然存在,但我们都在努力地,好好地活着。
父亲走的那天,是一个很晴朗的午后。
阳光很好,我把他抱到阳台的躺椅上,让他晒晒太阳。他已经好几天没有进食了,只是靠营养液维持着。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,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。
乐乐跑过来,把他的小收音机放在爷爷耳边,里面正放着爷爷最喜欢听的京剧。
“爷爷,听戏。”
父亲的嘴角,似乎微微向上扬了一下。
我坐在他旁边,给他念报纸。那些国家大事,社会新闻,他或许一个字也听不见了,但我还是想让他知道,他生活的这个世界,还在照常运转。
电视机的音量,再也没有被调到过35。我们甚至很少再打开它。我们更喜欢坐在一起,说说话,或者什么也不说,只是静静地待着。那台曾经暗示着家庭矛盾的电视机,如今成了一个沉默的摆设。
我拿起一个苹果,用小刀慢慢地削着皮。苹果皮在我手里,连成一条长长的、不断的线。我想起小时候,父亲就是这样给我削苹果的,他的手很稳,削出来的苹果皮,总能让我玩上大半天。
我削得很认真,很慢。我想削出一个和他当年一样完美的苹果。
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,京剧的唱腔咿咿呀呀,乐乐在旁边安静地画画,妻子在厨房准备晚饭,一切都那么平静,那么好。
我终于削完了。一整条红色的苹果皮,完美无瑕。
我把苹果切成小块,放在盘子里,准备喂给父亲。
我转过头,轻声说:“爸,吃苹果。”
他没有回应。
他靠在躺椅上,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,表情安详,像是睡着了。那只曾经能抡起铁锤、也曾在我背上轻轻拍抚的手,无力地垂在轮椅边。
收音机里,青衣的唱腔婉转悠扬,余音袅袅。
我端着那盘切好的苹果,伸出的手,停在了半空中。
那句“爸,吃苹果”,还回荡在寂静的阳台上,但他,再也听不见了。
人生无常,一切都是天意。
来时如风雨,去时似微尘。
顺其自然吧。
(约13500字)
第七章
父亲的葬礼很简单。没有大操大办,只请了最亲的几位家人。姑姑哭得最伤心,她说她这辈子最后悔的,就是为了那点破事,跟唯一的哥哥置了十几年的气。
我抱着父亲的骨灰盒,很轻,轻得不像话。我忽然想起乐乐那句天真的话:“爷爷会不会变成天上的星星?”
或许吧。或许他真的变成了一颗星星,在很高很高的地方,看着我们。
处理完父亲的后事,生活像一列脱轨后又被强行扶正的火车,咯吱咯吱地,缓慢而艰难地,重新向前行驶。
我重新开始找工作。人到中年,从头再来,并不容易。我投了很多简历,面试了好几家公司,都石沉大海。有一次,一个年轻的HR看着我的简历,带着一丝不解和轻蔑问我:“你这个年纪,空白了一年,是去做什么了?”
我沉默了很久,然后平静地回答:“我送了我父亲最后一程。”
那个HR愣住了,没再说什么。
我没有得到那个offer。
但我一点也不后悔。
陈婧看出了我的失落,她没有多说什么。只是有一天晚上,她拿出一张银行卡,放在我面前。
“这里面是咱们家剩下所有的积蓄。你想做什么,就去做吧。别给自己太大压力。大不了,我养你。”她故作轻松地开着玩笑,眼圈却红了。
我握住她的手,心里涌起一股暖流。父亲的离开,像一场剧烈的地震,摧毁了很多东西,但也让一些原本深埋在地下的东西,比如我和陈婧之间那种相濡以沫的感情,更加清晰地显现出来。
我没有动用那笔钱。我找了一份薪水不高但相对清闲的工作,每天可以准时下班,回家给妻儿做饭。我开始学着享受那些曾经被我忽略的“浪费时间”的时刻:陪乐乐搭一个下午的积木,听陈婧讲她单位里的八卦,或者只是在阳台上,给父亲留下的那些花草浇浇水。
父亲的标志性动作是轻敲膝盖,他的口头禅是“行了,行了”。有一天,我陪乐乐写作业,他一道数学题算了半天也没算出来,急得直抓头发。我不自觉地伸出手,在他的小本子上轻轻敲了敲,脱口而出:“行了,行了,别急,爸爸教你。”
乐乐愣愣地看着我。我也愣住了。
我仿佛看到了父亲的影子,和我重叠在了一起。
原来,我们终将活成自己父辈的模样。
又一个清明节,我带着陈婧和乐乐,去给父亲扫墓。墓碑上的照片,是他年轻时候的样子,意气风发,笑容灿烂。
我把一束白菊放在墓前,给他点上一支烟,倒上一杯酒。
“爸,我来看你了。”我蹲下来,用手抚摸着冰冷的墓碑,“我换工作了,虽然挣得没以前多,但每天都能回家吃饭。乐乐期末考了双百,就是有点淘气。妈身体挺好,就是总念叨你。姑姑前两天还打电话来,问我们好不好……”
我絮絮叨叨地说着家里的琐事,像他还在时一样。
一阵风吹过,卷起地上的纸钱,打着旋儿飞向远方。
乐乐忽然指着天空,大声喊:“爸爸,快看!风筝!”
我抬起头,看到一个彩色的风筝,在碧蓝的天空中自由地飞翔。它的线很长,长得几乎看不见。
“爸,”我在心里默默地说,“你的风筝,飞得真高啊。”
我们下山的时候,已经是黄昏。夕阳的余晖洒满山坡,给整个世界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。
乐乐走累了,我背起他。他趴在我的背上,小声问:“爸爸,我们以后还会来看爷爷吗?”
“会。每年都来。”
“那爷爷会想我们吗?”
我想了想,笑着说:“会的。他每天都在天上看着我们呢。所以乐乐要乖乖的,好好学习,知道吗?”
“嗯!”乐乐用力地点了点头。
我背着他,一步一步,稳稳地向山下走去。陈婧走在我身边,挽着我的胳膊。我们的影子,在夕阳下拉得很长,很长,就像当年父亲牵着我的手一样。
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,人生这趟列车,还会遇到什么样的风雨。
但我知道,我已经不再是那个试图掌控一切的偏执狂了。我学会了接受,学会了放手,也学会了珍惜。
来时如风雨,去时似微尘。
我们能做的,或许就只是在风雨来临时,为家人撑好伞;在微尘散尽后,带着思念与爱,继续前行。
这就够了。
(约15800字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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