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夜里,我又看见他了。
他站在一盏闪烁的路灯下,脸像被水汽和雾气遮去,黑影里只有一双眼,静静地看着我,伸出手递来一把钥匙,铁柄上挂着一丝红色,像没干透的血。
钥匙落到我的掌心,冰凉的,沉甸甸的,齿口古怪,末端还隐约刻着“F1”。
我心里发怵,一抬头,那男人已经退进雨里,我在梦里喊他,他停了一下,像是想说什么,又像是车间里短暂停电的灯,忽明忽暗,然后整个人像被雨水冲淡了一样。
醒来时,屋外还在落雨,天没亮,窗帘缝里透着灰白的光。
掌心有一股铁腥味,我用被子角儿擦了擦,指腹的纹路里仿佛夹着细细的铁锈。
“又梦见你爸了?”母亲在里间喊我,声音里有饭菜的热气,“汤圆快糊了。”
我应了一声,坐起来,脚踩到凉凉的地砖上,窗台上我的工具包伏着,像一只沉睡的黑猫。
我是个锁匠,接的都是老小区、城中村里的活计,给人开门、配钥匙、修老锁,父亲也是这一行的,老城南有名儿的“林老匠”,只是人走得早,留下了小店,一个老匣子,一堆铣刀、钥匙坯,还有我这双不够巧却耐心的手。
最近连着几夜,我总梦见那个看不清脸的男人,雨里递给我那把沾血的钥匙。
我握着它,心里像被什么撬开了一条缝。
第1章 旧锁里的叹息
我把卷帘门拉开,上午的风带着雨后夹杂泥土的味,街口豆浆摊的蒸汽冒得高,隔壁裁缝店的阿姨把几件洗好的衣服晾在门口,晾衣竿上滴水,一滴接一滴,打在地上起浅浅的纹。
“林舟,给我配两把钥匙。”一个戴红头巾的婆婆站在门口,怀里抱着一个旧铝饭盒,饭盒上贴着已经发白的“纺织二厂”。
“婆婆,这钥匙牙口挺老了。”我拿起来看,锈斑嵌在缝里,齿口被磨得圆钝,柄上有一道划痕,像是某人无聊时拿针划的。
“老东西,都拆了,还留着这些干啥,”她笑笑,“不丢,留个念想。”
我把钥匙夹在机器上,听着铣刀的声音慢慢吃金属,细屑飞起来,落在指背上隐隐有刺痒,她在旁边絮叨:“那会子你爸给我们厂换锁,手又快又稳,不像现在这些年轻人,动不动就说换整套,费钱。”
我笑着“嗯”了一声,心里对着那把旧钥匙发怔,钥匙柄侧面有一个浅浅的刻印:F1,和梦里那把一样。
可这钥匙干净,没有血,也没有冷气。
“婆婆,”我把配好的钥匙递给她,“这两把你先试试,不行再来调。”
她把钥匙揣在饭盒里,顿了一下问:“你晚上睡得还好么?你妈说你老翻身。”
“天热。”我说,眼睛瞟到墙上的老钟,指针慢慢向前爬。
中午没活,我坐在店里打磨一把铜锁的舌头,砂纸在指尖下发出细细的沙响,窗外有人拖行李箱路过,轮子碾过地砖,带出一道短短的回响。
这种声音让我想起厂房里推车的拥挤,铁轨上小车每天擦着轨道过。
下午接到一个活,是城北旧货市场的,看门的师傅说门锁卡死了,叫我去看看。
我背上工具包,和母亲打了个招呼,她把我塞的煎饼叠好,絮絮叨叨让注意安全。
旧货市场离原纺织二厂不远,工人们下岗后,有人推着车在那儿摆摊,有人守着旧厂门口回忆。
我到的时候,门口几个人蹲着打牌,倚着墙话家常,里面的保安亭里坐着个大叔,脸黝黑,眼角皱纹里全是笑。
“林师傅?麻烦你了。”他起身招呼,“这门楞是关不上,刚换的新锁,偏就不听话。”
我蹲下看,锁芯的弹子有磨损,舌头反弹慢,窗户缝里进灰久了没清理,手指探进去,能摸到一些细小的纤维渣。
我拿出小刷子,轻轻划去,滴了点润滑,按住舌头反复试,关上,打开,再关。
“这活儿就是个细心。”我笑着说,“心急的,反而越弄越坏。”
大叔点头,眼睛亮亮的,“你爸也总这么说。”
他顿一顿,眼神朝远处瞟了一眼,“你知道不?老厂里,唉……算了,那些老话了。”
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,远处一片空地,残余的砖墙支起,像老人的肩膀,雨后有雾气缠着那些破碎的墙角。
我收起工具,大叔塞给我一包烟,我没接,把手按在胸前笑了笑,他也不勉强,拍了拍我的肩,“有时候,东西坏了,不是换了就好,要懂它。”
我点头。
背起包走了两步,又回头看了一眼那片空地,心里有个细小的东西在敲我的胸骨,像雨滴落在铁皮上。
第2章 锁匠的手艺
晚上下班回家,儿子坐在餐桌边写作业,嘴里嚼着花生米,字写得紧凑,笔画压得深。
他叫一诺,还在读初三,最近学校忙,脸上长了几颗小痘。
“爸,”他头也不抬,“你店里那把老式抽屉锁,能拆给我看看么?物理老师讲杠杆的时候提了一句卡簧,我没概念。”
“吃饭先,不然你奶奶又唠叨。”我把汤盛给他,看着他拿筷子的姿势,像极了他妈当年,心口一软。
母亲搁下碗筷,拉开了屋里柜子最下层的抽屉,抽出一个木盒,盒子上有一道深浅不一的划痕,是父亲当年坐在门口磨铣刀时顺手划出来的。
盒子上一个小铜锁,锈迹里包着时间,像包着一个人的嘱托。
“一诺去写作业,你爸我跟你奶奶说会儿话。”我把木盒按回抽屉里,轻轻推上。
母亲叹了口气,“你爸那会儿还在厂里,管锁管得严,工段长都怕他,也笑他,叫他‘锁精’。”
她端起汤抿了一口,微热,蒸汽在脸上打了个转儿,“有一次,下夜班,听说机修那头有个年轻人被夹了,抬出来的时候,手上还抓着一把钥匙,血哗哗地流,吓死人。”
她说着说着,半天没出声,桌上钟滴答滴答,像是在计数。
“妈,那时候,是谁?”我问,声音小心翼翼的,像在撑开一扇旧门。
“姓魏,是你爸的师弟,叫魏涛。”母亲抹了抹眼角,“多好的小伙,机灵,肯学,你爸喜欢带他,有啥活儿都带着他做。”
我脑子里那把沾血的钥匙一下子亮了起来,像有人从灰尘里把它拎起,晃了晃,光就满屋子跑。
“后来厂里怎么说的?”我尽量把声音压平,不让它暴露我的心跳。
“说是意外,说他英雄救人。”母亲停了停,“他确实救了人,但当时,厂里为了赶工,拆了安全门上的限位,其实你爸气得很,想把这事向上捅,你也知道他这个人,嘴上不饶人。”
“后来呢?”
母亲看着我,眼睛里有一点既骄傲又忧心的光,“后来,你爸回来,拿着这个盒子,一句话没说,把它锁上了。”
夜深了,一诺房里小台灯还亮着,我走过去,轻轻把他趴在桌上的手挪到枕下,给他盖好被角,他翻了个身,嘴里嘟囔了一句“杠杆”。
我回到客厅,坐在老沙发上,窗外的路灯把帘子边缘染成淡黄,像旧照片。
父亲的影子一点一点从这些颜色里站起来,站到我面前,拍了拍我的肩,说:“手艺是用来开门,不是用来闯祸。”
可那把钥匙,那把F1,那个沾着血、在梦里递给我的钥匙,像一个钩子,钩着我的心,拉着我往一扇门前走去。
第3章 血迹上的字
第二天清晨,我又被那个梦惊醒,这回雨停了,梦里的路灯干脆不亮了,周围只有厂房里那种昏黄的备用灯,在夹板墙的缝里漏光。
那人还是把钥匙递过来,钥匙在我手里忽然重得有了重量,齿口边缘冷得像冰。
“在哪儿?”我忍不住开口问,问完才发现自己声音发颤,像在一条空荡的长廊里喊。
他没有回答,往后退一步,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下,像是在写字,但他写的是血,血顺着他指尖拖着一条细细的线,在地上画出一个形状,弯弯曲曲,像一条河,也像一条旧路,最后在一个角强行折了一下。
我猛然醒来,胸口一鼓一鼓,像刚跑完步。
我抓起纸笔,把那个形状画了下来,画完才发现,这条线和老厂北面的那条小路很像,最后那个角,是保安亭旁边的消防栓。
日里我照常开店,心里却像吊着一口小钟,不时撞一下哐当响。
中午时,吴师傅,也就是旧货市场的那个保安,骑着电动三轮从门口晃过,停下,探头进来,“小林,忙不?”
“不忙,吴师傅,进来喝口水。”我给他倒了一杯热水,他接过去,手背上的青筋一条条的,一看就是常年干活的人。
他喝了一口,叹了口气,“你昨天看那片老墙?唉,我们这一辈,人走了事没走,那墙每次风一吹,像是有人在里面叹气。”
我沉了会儿,说:“吴师傅,你认识魏涛么?”
他手一抖,水杯磕在茶几边上,发出一声钝响。
他抬眼看我,慢慢地说:“你爸告诉你的?”
“我梦见的。”这话一出口,我自己都觉得荒唐,可吴师傅并没有笑,反倒把杯子放稳了,坐直了身子。
“老林那会儿,说要去找段长理论,我拉着他没让去。”吴师傅低声,“孩子们要吃饭,日子得过,可有些事儿,不能糊涂到骨子里。”
“你知道那个老柜子么?”我问,我记起梦里的锁,像码在某个柜子的齿,合得天衣无缝。
吴师傅抬起眼,窗外有人路过,他们说着我听不太清的家常话,像是另一条河里的水声。
他压低了声音,“北边那条路尽头,有一间工具房,前几年拆到门口就停了,说上面还没批,里面有个铁柜,那时候老听人说,魏涛往里放了什么。”
“钥匙?”我试探着说。
吴师傅没点头,也没摇头,只是缓缓地说:“你要去,晚上别去。”
他说完站起来,要走,走到门口又回头,“你爸的心,我懂,老魏走了以后,他就看重良心,看重手里这把活儿,嘴上硬,心里软。”
他走了,留我一个人在店里,盯着墙角那盒砂纸出神。
人的心像锁,有时候你以为它锁住了,其实只是门闩虚掩。
第4章 夜访老厂
我终究还是去了。
七点以后,天边有一层余晖,像被用手撩开的一层薄纱,露出下面一点赏心的蓝。
我穿上父亲留下的那件旧工作服,袖口有磨损,搁在灯下看能看出细细的线头,背起工具包,告诉母亲去修一个老客户家的门锁。
母亲看了我一眼,我同她的眼神对上,她没问,只是把手里的围裙解下来挂好,“回来的时候买半斤韭菜。”
我点头,心里热了一下又冷下去,像被从后颈泼了一盆水。
我知道,她心里什么都清楚。
老厂北边那条路,白天看着像一条废弃的巷道,晚上就像一条缝,把夜往里吸,吸得人心里空空的。
我手上拿着那张画了一条线的纸,和身上揣着的那串钥匙坯子,纸被汗水打湿,边角软得像帘子。
工具房的门果然还在,是一扇老式的铁门,四边被雨水侵蚀,锈得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油漆颜色。
门缝里有风,一点点往外吐凉气。
我蹲下来看锁,锁芯是老式的八珠锁,钥匙孔上倾斜有一道不明显的划痕,我用手指腹轻轻按了一下,粗糙得像一颗沙子。
我从口袋里摸出那串钥匙坯子,照着那道痕,试着磨了一把,铣刀在暗夜里发出短短的声音,像猫抓。
第一次插进去,卡住。
第二次,有一点点进展,齿口咬上了弹子,却在第三颗那儿卡了。
我闭了一下眼睛,脑子里却浮出梦里的那把钥匙,血从齿间渗出来,粘得手指发沉。
我忍住了想抖手的冲动,换了一把,把第三颗齿稍微削低了一点,再试。
这回,咔哒一声,锁芯顺了一下,像老人的腰被扶正。
我把门推开,里面一股凉气扑出来,混着油渍、纤维粉尘和陈年的铁锈味。
我摸到墙上的开关,试了一下,居然还有电,一盏黄色的灯兀自亮了,灯罩上爬着死掉的飞虫,影子斑斑。
屋子不大,靠墙立着两个铁皮柜,柜门上贴着早已看不清字样的纸,像是某次检查的表格。
我走到靠里的那个,门上挂着一把小锁,枪油擦得干干净净,像是有人隔三差五来看它。
我抬手摸了一下,掌心有一点细微的颤动。
梦里的那把钥匙像是自己长了腿,跑到我的指尖上蹦跶,我下意识地在口袋里一摸,抚到一个陌生的边角。
我分明没带那把钥匙,可口袋里躺着一把,柄上刻着F1。
那刻印深处有一丝黑红,像曾经被血色浸过,我心里的鼓一下子漏了拍。
钥匙插进去,没有一点阻滞,像一把插在自己盒子里的刀。
咔一声,锁开了,我的手却在抖,抖得像是站在寒风里。
柜门拉开,里面有几摞纸,纸角发黄,但字迹清晰,都是事故记录、日报、检修单,上面有父亲的字,非常熟悉,带着一点点斜。
最上面压着一个工牌,魏涛,两个字,下面的照片里,是一个眉眼清爽的年轻人。
工牌旁边放着半截断裂的钥匙,齿口上有黑色的痕,像曾经沾过什么。
我伸手去摸,指尖触到它的一瞬间,耳边忽然响起一种很轻的呼吸声,细细的,艰难,像有人终于走出一个长长的隧道。
“谢谢。”有人在我背后轻轻说。
我猛地回身,灯罩晃了一下,屋子里的影子全都跟着晃动起来,我看见门口有一团黑影,像一个人又像一堆衣服。
那声音变得清晰,“帮我,说清。”
我咽了一口唾沫,喉咙里干得像砂纸。
“我……我会的。”
影子像是点了点头,又像只是灯罩里的虫子投下的错觉。
灯忽然闪了一下,我的心也跟着一抖。
我把那些纸小心放进包里,又看了一眼放在柜里角落的一台旧对讲机,拿起来按了按,里面有极轻的杂音,像有人在很远的地方轻轻叹气。
走的时候,我回身把门锁好,把那把挂在柜门的小锁又扣上,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,只是总觉得门要关上,人心才会安一点。
第5章 真相的齿轮
回家的路上,风从小巷穿过去,吹得墙上的广告纸啪啪作响。
我拎着包,手心出汗,汗意混着那股铁锈味,让我想起年少时父亲带我去厂里,他的手掌同样粗糙,掌心却不热,他抚过每一扇门、每一把锁时都像在抚摸一个熟人。
母亲没睡,坐在客厅灯下织毛衣,电视里放着旧戏,唱腔一出,像有人拿小勺挖我的胸口。
她看我一眼,又看向那只老柜子,没说什么。
我把包放在桌上,慢慢把里面的纸全拿出来,母亲的手里针停了一下,针尖闪了闪,又落回去。
我把那摞纸外面的一张翻开,是事故发生当天的维修记录,上面写着:“安全门限位拆除,备用锁具未按规定回装,建议停机检修。”
签名是我父亲,日期写得端端正正。
下面几张,是事故报告,写了有几人受伤,一人牺牲,而在一份复印件上,附有几行铅笔字,字迹匆忙:“当晚段长口头指示继续开机,已口头提醒××承包队负责人,此人称‘出了事我担着’。”
承包队负责人那一栏,我找到一个名字,齐建。
这个名字在我们这小城不陌生,他开了家装修公司,后来发了,做了慈善,捐了操场,孩子们在上面跑来跑去。
母亲拿过一张纸,手指按在上面的字上,“你爸当年回来说这事儿的时候,我拉住了他,我们有你,有房贷,有老人的药,他就把这个盒子锁了。”
她抬头看我,眼睛红了,“我知道他难受,他半夜起来在院子里抽烟,你小时候问他‘爸爸你咳什么’,他就笑,摸摸你的头,说‘烟抽多了’。”
我心里像有两把钳子,一把往左拧,一把往右拧,拧得我胸腔生疼。
一诺出来喝水,端着杯子站在门口,看着桌上的纸,“爸,这是啥?”
“你去睡。”我看他,尽量让自己的眼神温和。
他没动,放下水杯,声音低,“齐建捐的那个操场,我们学校就在用。”
我沉默了一小会儿,说:“有些东西,得让它晒一晒太阳,它才不会发霉。”
我在他肩上拍了一下,他点点头,往回走,走到门口又回头,轻轻地说:“我同学的爸爸在齐家打工,他不容易。”
我说声知道,他走了,脚步在走廊上轻轻的一下又一下。
第二天,我找了个老朋友,他在报社做编辑,做事严谨,不喜欢大话。
我把那摞纸给他看,他看完,沉默了很久,说:“这事儿,不是拿几张纸就能说清的,时间久了,很多人都走了,我们只能求个尽可能接近真相。”
我点头,我知道。
我不是要把谁拖出来烤,我是希望把魏涛这个名字,放回该在的位置。
他让我先做几份复印,原件暂时先由我收着,等他找人核对。
我拎着包走出报社,太阳有点刺眼,我抬手遮了一下,手掌下那点光晃得人心里发疼。
晚上回家,母亲把那个木盒搬到桌上,放在我面前,“你爸留下的。”
她拿出一把钥匙,半新不旧,齿口上的磨痕很浅,一看就是配好试了没怎么用过的。
我看了一眼,心跳加快,“这就是F1?”
母亲点头,“他说,等你手稳心定了,再打开。”
我把钥匙插进盒上的小锁,咔一声,锁开了。
盒子里放着一封信,纸折得很齐,边角有一圈油迹,是父亲的习惯。
我拆开,信里的字一眼我就能想象出他拿笔的样子,手腕稍微抬起,字有骨头。
上面写着:“舟儿,钥匙是用来开门,也是用来关门,门开了,要看清再进去,门关了,不是为了遮掩,是为了让风停一停。”
他写了当年发生的事,写了他想去告,却想着“那些孩子们还要吃饭”,写了他不甘心,又写了他希望有一天我能“看清楚,做个有良心的人”。
信最后一句:“人活着,总要留一扇门给自己,退的时候不至于撞墙。”
我捏着信,眼前模糊了一下,把信贴到胸口,心里像有个小小的灯亮了一盏。
第6章 钥匙与人心
报社的朋友半个月后打电话给我,声音比平时沉重,“我们找到了当年的工段长,他现在身体不太好,承认了当年为赶工确实拆了限位,口头让继续开机,但他说他也去救了人,腿到现在还有伤。”
“齐建呢?”我问,嗓子有点紧。
“他不愿意多说,说‘那会儿大家都那样’,”朋友说,“我们不能用十几年前的尺子打今天人的手,但我们可以把那天那个人写出来。”
他叹了口气,“我想做一个专题,关于老厂、关于那些老工人,关于手艺和良心,魏涛的名字,我们会放在第一行。”
我挂了电话,去店前坐了一会儿,街道的风吹来吹去,吹动招牌上的一枚小钉子发出细碎的响。
一诺放学回来,书包甩在椅子上,坐下时问:“爸,如果把这事说出来,齐叔叔会不会受影响?”
“会。”我说,“但如果不说,魏叔叔一直被封在一扇门后头,没人给他开。”
他看着我,眼睛里有困惑,也有一种慢慢长出来的认真,“我同学他爸最近说工作不好找,他们家手头紧,可如果那个操场总有人记着是齐叔叔建的,也许他们走路就会直一点。”
他的这句话像一把轻轻的钥匙,开了我心里的一个小闩。
我去找了吴师傅,他把我拉到保安室,给我倒了一杯热水,水里飘着几片枸杞。
我把报社朋友的决定告诉他,他忽然红了眼眶,像一颗老核,表面硬硬的,里面却一碰就碎。
“好,”他说,“该说的,得说。”
报纸出的时候,城里人看得不算多,但在原来二厂的群里,消息像一把钥匙,传得很快。
老工人们在下面留言,有人写了长长的故事,有人只写了一句“我记得,有个年轻人,很会笑”。
有人提议,在厂门遗址立一块小碑,上面刻上魏涛的名字和那天的日期。
还有人担心,“这事儿别把谁得罪了”,但更多的,是压低了的抽泣。
齐建那边,没有回应,后来有人说在社区看到他撑着伞走,头发剃得很短,脸比以前瘦。
一诺的小伙伴父亲来我店里修锁,进来时有一瞬尴尬,站在门口不知道该不该换鞋,我笑着招呼他,“这边坐,锁拿来我看看。”
“小林,”他坐下,搓着手,手上有砖灰,“你那报纸我看了,我不懂那些大道理,我就怕别人笑话我,但后来我想,说真话的人也不容易,我就……我就谢谢。”
他的眼睛红了,笑又挤出来,“钥匙,你给我配一把结实的,我这儿子调皮,老丢。”
我心里那些被拧紧的东西松了一些,像有人给它上了油。
晚上的梦,男人仍在,但这回他站得近了些,他的脸还是模糊,却能看出他嘴角的弧度。
他把那把钥匙递给我,钥匙干干净净,柄上的F1像刚刻上去,我接过来,他忽然把我的手往上推了一下,像父亲推我骑自行车时那样,轻轻的。
“谢谢。”他再次说,声音里已经没有砂砾。
我醒来时,已是清晨,窗外的光干净,鸟在电线上排着队像五线谱,一缕阳光像一把静静敲在我心口的金属棒。
第7章 手艺人的门
日子又归于平常,我照旧在店里磨钥匙,换锁芯,偶尔被人叫去开车门。
一位老阿姨拿来一把从她婆婆那里传下来的木箱子,箱子上的铜锁锈得厉害,她眼睛里满是焦急,“里面是我公公的老照片,打不开,我心里慌。”
我摸了摸锁,笑着说:“别急,老锁有老锁的性子,不会轻易跟你赌气。”
我把锁拆下,清灰,打磨,再一点点滴油,咔一声,它开了,阿姨长出了一口气,眼泪就涌出来,像是被开锁的是她的心。
她拿出几张黑白照片,一张上面站着一个穿中山装的老人,笑得有些羞涩。
她拿着照片说了一会儿话,临走时塞了红包,我没要,她把红包硬塞回来,“这是规矩。”
我笑着,递回去,“我们这行的规矩是,有些钱不该赚,阿姨,你给我煮碗面就行。”
她愣了一下,笑了,“那你等着。”
一诺有空的时候会来店里看我干活,我让他摸摸锁芯,让他听不同锁的声音,他闭着眼睛说,“这个像汽水瓶打开的声音”,“这个像学校铃声打前奏。”
他笑着说:“爸,你的世界里也有音乐。”
我也笑,说:“你把钥匙插进去的时候不要急,慢是快的另一种样子。”
周末,我带母亲和一诺去了老厂的遗址,那里已经清理得差不多,围着一圈围栏,靠里的一角竖起了一块石碑,不大,上面刻着几个字,朴实:魏涛,199X-200X,纺织二厂机修工人,于某年某月某日抢救同事时遇难。
碑上的字不深,但在阳光下有一种轻微的光。
有几个老人站在那,帽檐压得低低的,其中一个抬头看见我,点头,手在半空握了一下,像握我的手。
我过去,帮他们把带来的菊花插在碑前的泥土里,泥有点干,我去旁边提了水浇了一圈,土吸水发出淡淡的气味。
我把口袋里的那把F1拿出来,看了一眼,把它放在碑前,又犹豫了一秒,拿起,走到旁边那棵老槐树下,挖了一个小坑,把钥匙埋进去。
我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合适,但我觉得,钥匙该回到土里,不该一直在我手心滴血。
“爸,”一诺问,“为什么不放在碑上?”
“钥匙要开门,不是装饰。”我说,“开过门了,就该休息。”
我们回家的路上,母亲忽然轻声对我说:“你爸在那边,应该笑了。”
夜里,我坐在小店门口,看小区里的人来来往往,有小孩拉着奶奶手追着泡泡跑,有年轻人拎着菜回家,有骑着三轮车的收废品大爷,不断用手摸摸口袋里的零钱。
风吹着我的工作服,衣角啪嗒啪嗒地拍着凳子边。
我想起父亲最后那句话:“人活着,总要留一扇门给自己,退的时候不至于撞墙。”
我又给自己加了一句:“也要留一扇门给别人,进来的时候不至于磕头。”
后来大学里搞技校合作的人来找我,说想请我去讲讲老锁的结构,我去时带了那旧锁,让孩子们摸着感受,“技术是冷的,人是热的,冷的东西在热的人手里,才会有情。”
那天晚上,我回家,梦里没有那盏路灯,也没有雨。
我走在一条道上,道的尽头有一扇门,门没锁,半开着,里头有光,有老式纺织机滴答滴答的声音,有一群人说话的声音,有笑声,有哭声,也有我父亲喊我的声音:“回来吃饭。”
我走了进去,手在门把上一搭,心里突然很安静,像一枚钥匙,终于找到了它该在的位置。
转载请注明来自极限财经,本文标题:《梦见别人捉鱼是什么意思(总梦见一个看不清脸的男人递给我一把沾血的钥匙)》
还没有评论,来说两句吧...